你在高原

张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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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6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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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工蜂和王后》

“早些回来吧,这里有人一直找你呢,他们很急……”梅子电话里这样催促,好像不愿说得更多。我没有再问,只得尽快返城。

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形蜂巢,由机械切割出来的几何体,经历了一场急风暴雨的摧折,变得一片零乱。想象中这里有隐秘的工蜂和王后,它们在破败的巢穴里无声地忙碌……一个外来人踏入街巷,就像进入了一座迷宫——在迎面而来的人潮和车流面前,在巨大的喧嚣面前,他们欲行又止,不由得要把脚步放轻放慢,一次次眯上惊愕的眼睛。对他们来说,这等于是在一群陌生的工蜂之间穿行,是怯懦而迷茫的游荡和探寻,是叩问一扇扇陌生的门、尝试着进入一些洞穴。我每一次归来都有类似的恍惚。

儿子又长高了,可是腿和胳膊却显得比过去纤细。他无声地看着我,这么小就学会了收敛自己的热情。我抚摸着儿子的满头黑发,用力握了握他柔软的小巴掌,又在翘起的臀部那儿拍打一下。作为一个小男子汉,他已经显出漂亮动人的腰际线。

我问梅子岳父一家、还有朋友们的情形,她只淡淡一句:还那样,也就那样。

一切似乎都包含在了这几个字里。天渐渐冷了,过去的故事已经陈旧,一座城市也该平息下来。梅子这一次没有像过去那样没完没了地询问,也不再说一家人的近况。我的匆促离去和突兀归来,对这个家庭来说已成习惯。我和梅子彼此之间也没有了抱怨,我对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心怀歉疚。这似乎是不应该的。思念,艾怨,还有一点热辣辣的什么,都消融在漫漫岁月和遥遥旅途之中了。

可是她前不久还催促路上的男人快些回来,说这儿需要我。我能做些什么?我问她是岳父的意思吗?因为只有他发出了指令,她才会那样做。梅子笑吟吟的:“你还记得他们?可人家没一个提起过你!”

如果真是这样倒也不错。问题是那位令人生畏的一家之主背后从未停止对我的议论——赤裸裸的嘲讽,或诽谤贬损。在他看来,随着时间的推移,有一个问题已经得到了证明,即自己当年对女儿婚事的极力阻挠是完全正确的。

“现在的人都忙得很,一天到晚没有一点儿空闲。不像你,都没有时间出去玩了。”

“就像一群工蜂那样……就像歌里唱的:‘劳动、劳动,我们永远的歌声’。”我一副快快乐乐的样子,想让久别的妻子高兴一点。

孩子在隔壁发出了轻轻吟哦,他在温习功课。稚嫩和充满希望的声音。上一代总该为下一代留下一些什么。宝贵的遗产对于他们来说太重要了。当然我更多的不是指物质上的——很可惜,这方面我并没有什么好夸耀的;可是很久很久以后,我的儿子只会想起一个来去匆匆和慌里慌张的身影——他当然不会对这样一个父亲感到自豪,尽管他会告诉自己、努力说服自己,说那个父亲有多么了不起……

一个人出于虚荣会把平庸的父亲说成一个英雄。可是我却不想借助人性的这种弱点来满足自己的幻想。怎样才能让他明白父亲足踏大地的心情、那没有尽头的忙碌、那宿命般的东行奔走?还有,怎样才能让他耐下心来倾听并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?这一切都是个难题,对于后来者而言,它其实是最难最难的事情,要完成它几乎是无法想象地艰难。你知道吗孩子?世上有一些结局是拼力一撞的结果,故事里的人孟浪而无畏。有的人真的绝望了,于是就有了一次铤而走险。有的人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,千方百计地给自己鼓劲儿,让自己一次次忍和挨,没完没了地妥协和迁就,而直接就是走开……我的儿子,快快长大吧,到时候你就要设法挣脱那些纵横交织的网,它们是俗见之网、欺骗之网、围堵之网,它们无所不在。只要不冲破这些网,你就永远都不会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。事实上一切都靠你自己、你作为一个男人的理解力,其他人是帮不了你的……

“你走后真的有人关心你——总是说你,一次次来找父亲……”

看来梅子不想再卖关子了。我问:“谁?”

“那个杂志社啊——你以前的老板!”

“老板”是这个城市里最时髦的叫法,她也不甘落伍:“你过去的老板来打听你,有时候自己来,有时候让助手马光来,他们可能要让你干什么,这回知道你的价值了。”

“我对她毫无价值。”

梅子笑了。她对那个美丽的少妇从来没有好话。我想她对一个单位由这样一位女人领导,男男女女都要听其指手画脚,认为多少不可思议,而且还是一种威胁。四十多岁的女人,不老不少,大冷天还穿裙子,细细的腰身和翘起的臀部让人想到一只蜂子——当然是蜂后,是围了一群工蜂、让它们辛苦供奉的女王。

我就是不信梅子会对那个女人的话如此重视,这其中大概会有其他缘故。“我跟她没有任何联系。从辞掉公职的那一天,那儿就与我没什么关系了。我现在是独来独往一个人,谁也管不着我了。”

“以前是。”

我明白这三个字所包含的意味:如今可不是从前了,我四处游荡,正渴望找一个地方落脚;总之我是一个倒了大霉的男人,太需要娄萌拉一把了……到底是自己的老婆,她知道哪个地方是穴眼,只一下就扎中了。我一声不吭,仰靠在沙发上,紧闭双眼。

“你该到杂志社去看看了,现在他们可神气了。办了公司,娄萌还让助手马光兼了总经理……”

一提到马光这个多毛青年,我心里总是有些隐隐的不安。我不知是嫉妒他,还是担心和同情她——娄萌。我这时发现,一只工蜂即便离开了原来的那座蜂巢,仍然难以对王后的处境无动于衷。

梅子杏眼闪烁,开始说到周末回橡树路的事儿——这才是正题。她说:“你应该照一下镜子看看自己。”

我真的走到了穿衣镜前。没什么,仍然是一个有些苍老的、胡茬很重的细高个子男人。

“瞧你这身打扮,不觉得寒酸吗?就这样去见岳父岳母?还有小鹿,他常常把小阿苔领到家里,他有一大帮朋友——你让他们就这样看你吗?”

难道我这副样子已经没有资格进出那个客厅了?我身上的一股拗劲儿鼓胀起来……不久前我还是一个少年,瞧我的眼睛和头发,瞧我这颗心。是什么把我弄得如此陈旧不堪?是什么让我变得如此绝望?又是谁把我劫掠一空?我现在真的两手空空,什么都没有了,心的一角长出了一株满是尖刺的小树,给扎得日夜疼痛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尖声大叫起来……不说了老婆,我陪你回橡树路。

一辆轿车费力地在楼群之间钻挤。那是一辆灰蓝色的轿车。车子停得很急,发出了“嚓”的一声叹息。车门打开了,走出的是马光。这家伙衣冠楚楚,站定,戳戳眼镜,仰头往上看了看,直接登上楼道。

他的出现多少让我出乎预料。

热烈握手,寒暄,拍打肩膀。那一丝稍稍收敛了的得意却怎么也没法掩藏。他过分亲热,推搡着我,还不停地叫梅子为“老嫂子”,惟恐冷落了她。眼前这个人比过去周到多了。

我仍像过去一样喊他“马光”。他把一个压膜名片递给了我。我粗粗看了一下,发现上面的头衔已经罗列了七八个,最显著的一个不是“社长助理”,而是“总经理”。他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为我惋惜,拍着手掌:“老宁啊,你如果不离开多好,我们在一块儿可以甩开膀子干,干更大的事业。太可惜了。这是咱们杂志社的一大损失!”

“那是你们的杂志社。”

“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,怎样说都行。也就是说一个人走开、回来,都自由得多,关键不在于编制属于哪儿——怎么样?回来一块儿干?”

这个多毛小子系着领带,穿了一套高级西服,腕上戴着最时髦的弧形表。由于他把多余的毛发很好地修理过,脸上一片铁青。手腕和胳膊上的毛发没动,就越发显得刺目。那双多毛的手臂在我面前摆动着,常常让我想到一种动物:大猩猩。

“告诉你吧,我们正在筹建一座艺术大厦!”

“杂志社自己的大厦?”

“自己来搞。我们有几个公司——合起来干。”

“自己来搞”和“合起来干”让我不甚明白,经他解释我才算清楚一点。原来杂志社牵头搞了一个大公司,主要项目就是筹建这座大厦。

“我们的杂志你还不知道吗?也就是那么回事,画画,圈圈点点也就完了。我们的人要腾出手来干大事业。我和娄萌琢磨着,你在东部那儿熟得很,一定有不少朋友——东部很肥呀,你能帮我们找个合作伙伴吗?”

“城里大企业不是更肥吗?怎么还要到东部去?”

马光带着哭腔:“你知道这座城市的企业已经像篦头发似的篦了好几遍了。”

“你们的公司只建大厦吗?”

“什么都干,还顺便经营钢材木材;还有,替人做广告,包揽生意,家用电器……我们还有一个‘点子公司’呢!”

“就是出主意的公司?”

“对,就是出主意。一个好主意如果卖掉了,那也可能是个大价钱;这也属于有偿服务吧!”

这让我稍稍惊讶:如今什么都可以卖。我不得不承认这帮人的“点子”多,多到已经不得不成立一个专门的公司向外兜售了。不过我怀疑他们会有什么高明的点子。我在杂志社工作的那一段,已深深领略了马光那一伙人的馊点子。这些点子中的很大一部分,都可以用来教唆青少年犯罪。不过眼下这个花花绿绿的社会难保就不需要他们。这个公司也算是应运而生了。

马光吹嘘起来口沫四溅。我发现眼前这个家伙,过分的营养已把他的脸庞弄得鼓胀着,红光闪闪。他尽量使自己像一个“总经理”的样子,腆肚,加上被咖啡、茶和烟熏黑了的牙齿,从不离手的便携电话,看起来就更像。他甩着大拇指:“我们只要筹集到五千万就可以开工了。我们这个艺术大厦的计划把上面的头儿震了一家伙。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娄主编指挥下的几员大将会有这样的气魄!”

“杂志社现在的办公条件已经够好了,怎么还要搞那个大厦?”

“这你就傻了。这个大厦实际上是一大宗房地产生意,是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。将来我们可以一层一层出租和卖掉。那时候我们就阔大发了——你别再浑跑了伙计,大伙在一块儿多好。如今事业干大了。你看这里多热闹,多有意思。娄萌也挂念你,老问你的情况,我都有点儿嫉妒了……”

“嫉妒”这个词用得多妙。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那根摇摇晃晃的领带上。马光瞥我一眼:“伙计,你的思想啊,可能还很古典。办刊物可以看成我们的主业,也可以看成一个由头——做事的由头而已。你知道现在首先是生存问题,只有把生存问题彻底解决了,才好做真正的大事业。不要说办刊物,办什么都不在话下……”

他手里的电话发出了刺耳的铃声。他马上往一个角落里走,边走边说……嘟哝了一句外语,一句外国俏皮话。我发现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的二百五,恶棍,这些轻薄的家伙总是最先学会了对方的一些俏皮话,而不是先扎扎实实把句法搞通。

他还在咕咕哝哝。我望一眼窗外,天边正卷来无际的苍云,让人感到一阵快意。我想起走进这座城市的那天:天边卷来一阵苍云,雷声隐隐响起,街上的行人都脚步急促起来——只有一些流浪汉步子照旧,他们无动于衷。

马光回头瞥一眼里屋的门,往跟前凑了凑,这样子有点鬼鬼祟祟的。其实他说出的内容并没什么了不起的:“咱老板,就是娄萌,她会亲自来跟你说的。”

“说什么?让我回杂志社吗?”

“那是小事。她现在急的是一件大事——”马光挠挠头,“为这事她找过你岳父,老同志嘛,有时候反而不能直说。是这样,老板想让你引见一下那个人,他就是……凯平……”

我心里一怔,立刻警觉起来。

“这个人如今不得了啊!可以说身处咽喉要道,他是那个大财东的贴身助手,正当红呢!他其实根本用不着跟‘秃头老鹰’直接说,就是跟下边分公司的哪个小头目接上火,人家扔下几千万简直就是小菜一碟!再说这并不是白吃白拿的赞助费,而是合伙经营,是投资……”

我打断他的话:“我跟凯平没什么联系。”

马光退开一步,脸上是就要哭出来的表情:“老天,你就这么对待老伙计?你开什么玩笑?不出十天吧,你还和凯平在一起彻夜长谈呢!告诉你吧,天底下还找不出一个人比你和他的关系更铁!告诉你吧,要打仗就得有情报系统,我们的情报工作是天下第一流的,哈哈……”

他得意地瞧着我。无话可说。令我深深惊诧的是,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与凯平在帆帆农场里的相聚呢?这事不过才刚刚发生,而且他绝对没有消息来源。这事奇怪极了。

“瞧多么严肃的模样啊!其实有什么好瞒的?你就是瞒我,也不该瞒娄老板吧?她和你可不是一般的关系,你见了她也就噜噜噜全说了……”

我的脸一阵发烧。我想大声呵斥和阻止,可是难以开口。我和娄萌不过曾经是上下级的关系,我们那时清清白白,我们那会儿不过是十分投机,当时刚去杂志社——但我们实在并没有什么……我忍住心里的火气,口气和缓多了:

“别这样。你如实告诉我吧,你是听谁说的?”

马光卖起了关子:“没人瞒得住我们,就是这样。你先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吧?”

“你不告诉我消息来源,我什么都不会说的。”

“这就等于承认了你刚刚和凯平在一起——是吧?”

我真想伸手给他一拳。我在想娄萌——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她了,在这纷繁忙碌中,她还像原来那样吗?这个超级美人儿在整座城市里都是无往而不胜的,不过我还是想不出她从哪里得知了有关凯平的消息,而且那么具体。

因为马光的纠缠,我们全家回橡树路的事就给耽搁了。梅子见他一时不想走开,神神秘秘的样子,就索性领上孩子先走了。马光又磨蹭了一会儿,突然想到了什么,看看手表就急急地离开了。

我可以安静一会儿了。那个家伙把我心里闹得乱糟糟的。凯平,娄萌,这两个名字一旦在脑子里重叠交错,就使我不再安宁了。我承认,当我从那个著名而严谨的地质所一下来到宽松的杂志社,在这样一位美丽动人的少妇手下工作时,真的兴奋和愉快了一阵。新的单位每个星期只需坐两天班,平时可以待在家里。可是我几乎每天都到办公室里去,因为那里真的吸引了我——它未必是光彩照人的新领导,却一定包括了她。这个女人全市有名,这不仅是指她那副出众的容貌,还有其他等等综合的因素。她已经是二婚了,新任丈夫是比她年龄大上许多的某领导。像许多资质优异的女人一样,通常一两个男人是难以奉陪到底的。也像那些女人一样,一些夸张的爱与欲的话题总是缠上她们。可是当你与之具体地、切近地接触之后,又会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——她是如此地端庄,严肃而又温和,平易近人且十分关心同事——当然了,总有些超乎常人的聪慧和机敏,有别致的眼神——我在使用“别致”这个词的时候,是经过了认真推敲和选择的,因为一时再也难以找到更为贴切的了。她美丽的眼睛对异性有一种洞察力——这非常重要,因为整个杂志社还是以男人为主,如果一个单位的所有男人都让她看不透,这儿的工作必定会一塌糊涂。她的胸脯格外蓬松——我这样说尽管有些不雅,但也只好如此,因为我第一眼就无法回避这个事实,这是太触目的一个现实了。她给人这种感受绝不是因为对方轻浮好色,而是那种母爱和温柔、宽容和成熟等诸种因素加在了一起,深深地吸引着他人。于是,在长达几个星期的时间里,我无法坦然地面对面地与她交谈。我的目光总要自觉不自觉地盯向一边。我发现那些与她共事很久的人也多少如此,他们在她面前显得紧张而殷勤。同时我也发现,我的这个新单位的工作是那样井井有条,所有的人——当然主要是男同事们——个个愉快而高效地执行着她的指示。这儿的女下属只有两人,一个打字员和一个会计,她们裹挟在一个昂扬向上的男性集体之中,也就差不到哪里去了。

娄萌能够与我更快一些融洽起来,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岳父。他们很早以前就熟悉。其实她熟悉全市所有的高级领导,有一种尊重和服从的本能。他们说到她都是这样开头:“哦,小娄!”我的岳父就是这样说的,然后再谈事情。我亲耳听到他这样评价娄萌:“能把工作做成这样的,是很不容易的。”我知道这是极高的一种赞誉。但我心里想:恰恰相反,工作对她来说是很容易的,她有多么丰富的资源哪,任何一个男子都乐于听从她的指挥和安排,就连上年纪的老资格还不是同样!所以说在任何时代,她这样的人是再适合做领导不过的了——可惜我的这种认识不久就被自己推翻了,以至于不得不在心里赞同起岳父的话了。因为我渐渐发现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,这对于娄萌也是一样。她在与许多男性打交道的同时,也要及时地适度地排除一些不必要的干扰,比如有意无意流露出的爱慕之情,或进一步滋生出来的其他一些过分的要求;还有羞涩和怯懦,跃跃欲试的心情等等。克服和排除这一切是需要巨大的技巧的,也需要极大的忍耐力。就这些而言,她的工作和生活又将变得比常人更为艰难。所以我就更加理解岳父的话中所包含的另外几层意思了。可见斗争的经验、复杂的阅历,它是多么有助于对生活现象的洞彻和观察啊,仅就这一点而言,我从来不敢恭维的一位老人,也开始让我心服口服。

我注意到,娄萌的身腰——特别是她的侧影,总要让人联想到一种蜂子:那种蜂巢中迷人的王后。她丰硕,仪态万方,雍容,足以让无数的工蜂为其劳碌——直到死亡都毫无怨言。是的,我发现那么多的人要充当这工蜂的角色,他们总是想方设法为其效力。这样的观察只限于其他人,我还从未敢将岳父纳入这样的猜度和思考范围,因为这样也就显得大不敬,看在梅子的分上,我不想这样看和想。可是有时理智并不能阻止和控制自己——只要娄萌出现在橡树路的那个院落里,只要岳父与她开始谈话的时候,我就站在一边不自觉地观察起来。我从岳父少见的和蔼与夸赞中,仍能感到一只老工蜂效力的冲动……

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
我好像被一阵秋天罕见的热浪袭击了一下。出乎预料,突如其来,我僵在了那儿。对方稍重地拍打了我的肩膀一下,这才让我醒过神来。我赶紧地礼让,有些慌促地退开,让客人进屋……娄萌肩上的手提包竟然像拳头那么大,这使我一下子别扭起来——以前她那个上下班用的皮包多么合乎身份啊!而眼下这样的小包怎么看怎么别扭,我甚至一瞬间想到了马光的可恶!是的,她与这样一个轻浮的家伙天天在一起,也就会在小到着装大到杂志社的方向等一系列问题上判断失误。

“啊嗬,你可回来了。我们把你好找——你岳父都猜不准你在哪里……”

那种熟悉的温婉中似乎掺上了一丝生硬,对了,那是女企业家才有的口气。商业竞争,捞钱,对一般的人也许没什么不可以,对她呢,就有点大材小用了。我反对她这样做。虽然我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利害攸关方,更不算亲近的人,可我心里还是要说:我反对。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位如此可爱的人被铜臭熏得不三不四。但我不能轻易将内心里的这些厌恶和反感表达出来。我想问的是:难道你也缺钱吗?比起大把挣钱来说,你有多少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!我在这儿即便不一一列举,你稍稍想一想就能明白。对你来说,挣一笔大钱算得了什么?难道一个在月球上行走过的人,他(她)还在乎那三把韭菜两把葱?要知道在许多人眼里,你娄萌就是一位在月球上行走过的人哪!人哪,无论是谁,都不要浪费自己的青春,你身上还有多少青春哪!

我端水给她。她笑着推开了。

“瞧你小脸晒黑了。就愿意走、走,你们男人哪……”

听,这就是她的魅力:不说“脸”,而说“小脸”,凭空增加了一种亲昵。当然这种说法别人是学不来的,它需要因地制宜,学问大着呢。

“我开门见山跟你说吧,有一件事还需要你搭一手:我们要筹建艺术大厦,这在全市都是引人注目的大事——首长也知道了;合作对象太重要了,我们就想到了那个大财东……转了一圈没找到接洽的人,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,这个人竟然是你!马光跟你说不明白,我来跟你说……”

其实你也说不明白。你靠的是魅力攻势。你从来战无不胜——然而这一次是个例外,因为我现在不想战了。我说:“这事嘛,马光跟我说了。我觉得最好是、最方便的是,由我岳父跟岳贞黎直接说,凯平毕竟是他儿子嘛。”

娄萌直盯着我的脸,眉头皱了皱。往常她的这个动作是十二分迷人的。“你这样看?”

“因为……他们老同志解决这一类问题总有办法的。他们可不一定找凯平,他在那个公司里说起来只是一个小人物……”

“哈,这你就错了。那个叫‘秃头老鹰’的人一般人是接近不了的,而凯平恰好是最合适的人选——你岳父最知道凯平和他父亲的关系,那差不多是一对仇敌!你岳父什么都跟我说了,你要知道,他现在已经是我们公司的总顾问了……”

岳父的这个头衔,细想一下并不让我吃惊。不过我猛地一听还是觉得出乎预料。“哦,顾问,他真的及时问上了!是他告诉你我和凯平的事了?”

“就是呀。他说你和凯平前不久还在一起畅谈了一夜呢!”

我大声喊了起来:“他怎么知道的?这绝不可能!”

娄萌笑了:“这是岳贞黎说给你岳父的。他刚刚去了干女儿那儿——瞧瞧,就是这么回事……”

我心里一怔,暗自在为凯平叫苦:听听吧,帆帆至今还与岳贞黎保持着这样密切的关系!在这种状态之下,你还有多么长的路要走——说实话,这也出乎我的预料……

《大橡树》

冬天的脚步比预想的还要快。一场狂风,紧接着黑云就压上来了。飘零的雪花,很小很小的雪花,伴着逼人的寒气。

梅子说:“你多聪明,不失时机地回来了。你知道城里有暖气。要是这时候还在路上,非把你冻个半死不可。”

她忘了我为何匆匆归来:不是躲避严酷的季节,而是来接受一个沉重的任务。背后的策划者就是岳父,他给我临时指派了一个角色,想起了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人。但我恐怕会让他失望的……我现在盼着一场大雪覆盖下来,在洁白的雪界里,我将领着小宁走上街头,到郊区或公园广场。雪花飘飘停停,用了半天的时间才降下浅浅一层。蒙了一层银色的宽阔马路格外好看,可惜只一会儿就被来往车辆和人流给蹭黑了,一团团污痕更加刺目。头顶的天空铅云积聚,可就是不能变成洁白落到人间。现在没有一个季节是完整的。

在干冷阴沉的冬日,几个朋友来这儿,谈到我往日的同事马光就说:“这家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,一个恶棍,如今算是如鱼得水了。这些年他主要在忙两件事:一是蹭‘企业家’的钱,再就是奸污舞文弄墨的女青年。”

单独和马光在一起的时候,耳边时不时地响起朋友的话。当马光再次催促我以实际行动加入他们雄心勃勃的项目时,我心里烦极了。他说:“现在是忙‘生存’的时候,等我们的经济基础雄厚起来,那时候……”我心里问:那时候又能怎样?只会更无耻!我实在忍不住,就表达了如下的意思:像我们这些人还在忙“生存”、为“生存”而苦恼,那么大多数人,比如东部山地和平原上的人,还有城里一拨拨打工者——这么冷的天他们就睡在帆布篷子里——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?

马光阴着脸,揉了手里的烟:“我答不上来,因为我承认自己也不是一个好东西,这个时候还轮不到我来当裁决人,当道德警察——那么你呢?你怎么样伙计?”他显然被我激怒了,看着我,“你这些年在外边闯荡,身上干净不干净?”

“每个人身上都有污垢,我也一样。可是我想,无论是我还是你,仍然想与这个时代的下流坯们有一个界限……”

他歪着头:“‘下流坯’?这也很难讲。我只想问你一句,你对梅子百分之百地忠诚吗?”

我瞪大双眼看他。这问得太突兀了。

“你回答我,就是现在!”

“我……”

他冷笑:“如果这会儿为难,以后再说也不迟。只不过你要实话实说。”

我身上一股冷冷的潜流涌过。还没等我说话,他却一闪身走掉了。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动不动。我在心里急急追问:这小子听到了什么?这个消息灵通的包打听又搜到了什么流言飞语?凭我的感觉,在我还没离开杂志社的那段时间里,他对我打了许多歪主意——娄萌因为岳父的关系与我自然接近了一些,比如她会在下班后偶尔约我一起去一家日本料理吃点东西,借这个机会谈谈。她对别人也曾这样,我想这是她的工作方法吧。我们在一起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,更没有把柄让马光抓在手里。他会不会指我在东部的一些事情?

那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。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圣人,或许在情感的悬崖上走过——小心翼翼胆战心惊,险些失足或已经崴脚,可仍然与你马光完全不同,我们永远不会同流合污的。就此而言,我问心无愧。

那么他到底指什么呢?谣言止于智者,这些统统都不可怕。问题是不要伤害梅子,这才是重要的。想想她那对张望的杏眼,在这方面让她委屈起来,真是一个不小的罪过。她太柔弱了,这点上她既不像母亲更不像父亲——有时候我觉得十分怪异的是,一个硬邦邦的岳父怎么会生出这样娇小的女儿呢?我粗蛮倔犟,并不是最适合她的人——这辈子能不能使她幸福还是一个问号……我听不得她的哭泣,可有时候又想看看她擦眼抹泪的样子。可见男人都是残酷的。

我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回忆。我这里主要指长达几年的与梅子的分别、独自在东部奋斗的日子。苦乐交集的岁月啊,我与橡树路一家的纠结冲突一言难尽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正是她的一家收留了我这个孤单的流浪汉,他们接纳了我——那时我头发浓旺,桀骜不驯,无论高兴还是不高兴,一双眼睛都气生生的;就像命中注定了似的,柔弱的她却总能理解我宽容我。于是我就走进了这个长了大橡树的院子里——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棵大橡树!要知道在这座城市里要找到这样的一棵大树可真不容易,除非是在这个贵族区。这个区与我格格不入,令我望而生畏,惟有这棵大树让我喜欢。这条路上还有我后来结交的几个最好的朋友,比如凯平。他们的父辈或者有种种怪癖,晦涩难解或道貌岸然,但这并不影响后一代的可爱,更不能抵消年轻人的魅力。这有点像梅子与她一家的关系,也有点像那棵大橡树与主人的关系。

在东部大海边的午夜,在一阵阵疾风巨浪的拍击之下,那无数的失眠之夜我不得不起身煎茶,一个人品着苦杯。天亮了,用冰冷的清水洗去一脸的疲惫,欢迎阳光下走来的朋友。我需要他(她)们如同需要空气。这个世界无论怎样,仍然还有一些不同的人,他们没有像马光一伙那样——日夜忙着“生存”。

马光曾经在办公室里有过一番高论,今天看正是为自己做出的注解和辩护:“人自生下来,自那一刀割断了脐带之后,一直痛到现在。它使我们痛得日夜不安。太痛了。我们一直在寻找一帖止痛药,一剂一剂不断更换。一种药用常了就要失去药效。最烈的一味药是性——人到了万不得已都要使上这一剂药……”

多么冷酷的结论。记得他当时说完了就挑衅地看着我,仿佛在问:怎么样老兄,不想来上一剂吗?

显而易见,我们每个人都来到了一个坎上:在它的面前或绕过,或退缩,或栽倒。从容跨越很难。这从一些闪烁的眼神、颤抖的双手、急不可耐的呼号……种种症候上透露出来:正受阻于一个新的“坎”。膨胀的欲望让人付出前所未有的代价,对于许多人而言,挥金如土纵欲成仙的大限已经到来——或者成仙,或者因纵欲而短命。

在这个秋冬,我觉得岳父最引人注意的变化就是那双眼睛,这双眼睛让我感到陌生,有点吃惊。

马光一口气寻到岳父的小院里。老人盯视马光停在小院门口那辆豪华轿车,当得知这辆汽车属于马光个人时,眼里立刻放出了两道难以诠释的光。沉重,愤懑,忧伤和嫉恨。他对马光这一类角色从来都是义愤填膺,多半会待理不理。可是现在老人的那种矜持已经减弱了许多。他竟愿意在这个多毛小子面前做一下书法表演,用饱蘸墨汁的大笔三两下写出一个“虎”字。而在我看起来,这个草书字怎么看怎么像“屌”。马光大加赞许,拍着手掌。他又求字又求画,让岳父乐不可支。

可是马光走出这个小院之后,老人就开始破口大骂,骂某一类“寄生虫”,“贪婪东西”,多少在影射那个多毛青年,好像他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就是被这一类人给锯掉了半边。

岳母是变化最小的一个人,她始终像过去一样胖胖的,脸上也仍然挂着永不消失的微笑。她说:

“孩子,你爸的脾气越来越躁了。”

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忙些什么,他现在盯得越来越紧的只有两件事:一是能经常出国,再就是出版自己的诗画集。最近一次出国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,市里正组织一个“考察团”,他们几个老同志去转北欧,手续眼看就要批下来了。出版诗画集可以说稍有难度,因为那种豪华本必须有人出一大笔钱。有一次他说到某某老同志出了自己的书法选集——谁拿的钱呢?是他的女婿,一家房地产公司经理!言外之意当然很清楚了。现在让我为难的是,他的那些诗画怎么送去印刷呢?我除了没有钱,还要替他难为情呢。

岳母说:“你爸写呀画呀都这么多了,还没有出过一本书。你看看和他一块儿离休的同志,刚刚几年就出了两本了。”

我告诉岳母,那些乱七八糟的印刷品只配扔到垃圾箱里。

岳母盯我一眼:“瞧你说的,老同志忙了一辈子,就这么点爱好……”

可是我知道的另一种情况是,那些极有尊严的人——其中有的还是我的朋友——已经长时间没有出版自己的东西了。他们越来越珍惜心里的声音。不是羞于让它传播到这个世界上,而是扭结在心头的、越来越多的矛盾和怀疑阻碍了这样去做;他们担心已经没人听懂这些声音——把一腔热血泼洒到世界上最脏最冷的地方,你,还有你,有过这样的痛苦与不甘吗?留给自己,顶多是留给爱人和挚友。我的一个朋友对梅子表达过这个意思,她看了我一眼。大概这一席话使她想起了很多年前,想起了那些热烈的岁月。我的一些吟唱都用漂亮的字体抄在白纸上。那当然是我一生最好的时期。那些字和纸都由她很好地包裹起来,放在最安全的一个角落、一个人的心血得到这样的保护,那该是多么幸福。我想一个人的心音除非是得到这样的珍存,要不就别把它刻记下来。它只能装在心中。

岳父和岳母一直没怎么问我东行的情况。在他们看来我已经“只能这样”了,可以来去由之。他们早已失去了兴趣也失去了希望。至于我要做什么,他们已经不再那样关心了。倒是小鹿不停地问来问去,甚至渴望我从东部平原上带回一些新奇的玩艺儿。他愿意听我从山地和平原携来的各种故事,并一直期待着再一次出发时能够领上他。他从小就听父亲讲过很多战斗故事,一直把那里看成了神奇之地。我倒怕他将来真的随我而去时,会感到极大的失望和沮丧。

正在热恋中的小阿苔与之寸步不离,他们一起跑来跑去,在房子前面的大橡树下咕咕哝哝,用一柄小铁铲挖着什么。有一次他们从冻得干硬的泥土里挖出了一些葱嫩的、不知什么植物的根芽,还要移栽到花盆里,端到屋内暖气旁。我知道他们的种植不会成功,而只是表达幸福的一种方式。

小阿苔比过去胖了一点儿,不过仍旧那么灵巧活泼。一个袖珍型小美女。有一次小鹿领我去看她在双杠上翻来翻去的样子,简直令我震惊。我这之后一看到她美丽生动的面庞,就不由得要想起那个在双杠上翩飞的身影。真是灵巧得不可思议。当她从高杠往低杠跃去的那一瞬间,我差点呼喊起来,在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。那时候我牢牢记得她是内弟热恋的一个小美人儿,可千万不要磕磕碰碰呀,可千万要保重……她像一只小猫一样在屋里无声地走动,走得很快,脚步细碎。她一会儿从这间屋里迈到那间屋里,一会儿又出现在我的面前。当着大家的面她也毫不掩饰对小鹿的迷恋,一会儿扳他的脖子,一会儿又搂住他一只胳膊。她只有小鹿一半高,小鹿显得太高了。他们站在那儿使人觉得很滑稽。据梅子讲,虽然离这么近,小阿苔还常给小鹿写信呢,小鹿也给小阿苔写信。他们几乎天天见面,而且就在一座城市里,怎么还要写信?可见刻画在纸上的文字是不可取代的东西,它自有独特的魅力。如果他们当中的一个到外地参加比赛,那么这对小人儿就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了。那时候他们的书简会密如雪片。梅子说她有一次不经意看到小阿苔写给小鹿的信,“天哪,那是怎样的一封信?你无论如何想不到现在的小伙子姑娘会爱成这样!他们都疯了痴了……”她说完看着我,好像当初我们把一切全误了似的。

这天下午娄萌来了。她不会开车,是马光送她来的,奇怪的是马光没有尾随进来,而是把她一送到就开车走了。令人可笑的是,她手里拿了一个便携电话,晃了晃又一股脑儿装进小包中。她多么年轻,最明显的是比过去白了,皮肤永远那么细嫩,实际上她比我还要大两岁。她微笑着,尽量装出慈母般的笑容。她笑着看我,又看梅子,握我的手,说自从我辞掉了工作之后,她天天都为我感到惋惜,说我是一个不可取代的角色——说着转向梅子:“你不知道你们家的这位素质多么好!有他在,我们的许多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上去了……”

梅子笑笑。这是应付的笑容。

娄萌只要多待一会儿,梅子就找个借口离开。娄萌却对梅子的离去很高兴。我想尽快说出她真正关心的方面,就说:“娄主编,我正在设法联系那个凯平……不过这是相当困难的事情……”

娄萌立刻严肃地皱起那对秀美的眉头:“对方说什么了?”

“对方……对方是很难找到的,这个人……”

她沉下脸来,轻轻地摇头:“原来你们连头都没接上呢。这怎么行。这得抓紧时间哪!小宁,啊,我想你赶紧找到他吧——如果见见老岳或者…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好。”

她真的人急无智,竟然给我出起了馊主意。这会儿见岳贞黎有什么益处呢?这事就连我的岳父也听出了眉目——他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走过来——大概听到娄萌的声音了,他们这一拨上年纪的男人对她的声音格外敏感——马上插话道:“不能找老岳这个人,他与自己的儿子已经不能交谈不能过话了!”

娄萌痛苦地摇头:“听听,父子关系搞得这么僵,对家庭对工作都有很大伤害……”

岳父在沙发上坐下,同时拍拍一边的另一张沙发。娄萌坐了。我站在他们旁边。

“我们需要跟合作者讲清楚,这并不是乞求对方施舍。”岳父的食指轻轻敲着茶几。

我在想,他这个老同志也参加了这场“求生存”的战斗,可见其激烈程度。不过我对他刚才的话不以为然,差一点就直通通地反驳说:既然是一种双赢的买卖,那为什么还要急着找人家大财东啊?可见熟悉情况的、就近一点的,对你们用来“求生存”的大厦项目还是心存疑虑,起码是不那么放心吧,担心它是一个无底洞。所以说,这个合作者并非那么容易找——说穿了,这不过是空手套白狼的一套。我脸上挂了微笑。

“你,在这事儿上要好好配合……小娄十分关心你嘛,她也不愿让你打溜溜儿,这之前一直找我,想请你回去工作。”岳父说。

娄萌点头,然后想起什么,又转脸向着岳父:“‘打溜溜’?您是说……”

我马上替岳父解释:“就是失业流浪汉在外边乱窜的意思……”

娄萌笑了:“就是呀,用不着,完全用不着窜嘛。”

我接上说:“就是嘛,完全用不着。我在东部需要处理一些善后事宜,并不是没事乱窜的。”

岳父没有反驳我,但那极不信任的目光还是深深地瞥了我一下,算是给我一个警告。

剩下的一段时间是娄萌与我交谈。她的中心思想是让我回杂志社。让我不明白的是,这个城市里的人够多了,多得吓人,这儿什么都缺,就是不缺人,她干吗非要把我扯进去?难道就为了凯平这条线?也许我身上还拥有自己都不甚明了的特殊价值——事实上时代发展到今天,事物变得极其复杂,有时候人真的缺乏自我认识的能力,所以也就不能及时地发掘自己,做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。

但不管怎么说,我是决意不回那儿去了,我已经抱定了失业的决心。我表示了这个意思。她立刻失望得不得了,低低地垂下了眼睑——她的眼睫毛可真长,就像假的一样。这时我不由得想,她在做姑娘的时候肯定是个千娇百媚的角色。谢天谢地,我没有更早地遇到她。

一个话题结束,又转入了另一个话题。她问起了东部平原,问起了我的旅行生涯。还好,她终于没有扯到那个失败的田园上,这使我不至于过分尴尬。这会儿娄萌关心的是我的“精神”,比如她问一个人在路上是否孤独、想家想城里朋友与否。真难为她还挂记着这些。作为回报,我则问起了她的秃顶老头。我也把她的心思转到自己家庭那儿——很长一段时间传言不少,我想观察一下她那个家庭有没有解体的可能。我知道时髦的人总是常做时髦的事,这座城市的某一个阶层里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家庭正在走向解体——她会再赶这个时髦吗?如果不,那可能是怕失去奔驰车和小洋楼吧?我到过她家,那是马光怂恿我去的。记得进门后,打了蜡的木头地板光可鉴人。我还记得在门厅里见过一株足足占了十平方米的龟背竹。那个龟背竹侍弄得可真好,水灵灵肥腻腻,使你想到这个屋子里的主人全都营养过剩,雍容华贵。龟背竹正在开花时节,长出了米黄色的花苞。娄萌当时拉我去看花蕊,指点着花苞说说笑笑。

娄萌这会儿假心假意地糟蹋起马光,说这是她遇到的最坏、同时也是最有能力的一个青年了。哪方面有能力她没有解释。我想她大概是指他经商和适应环境的能力,或者多少还夹杂了一点胡来的能力吧?我对马光那一套可算太熟悉了。

“他太过分了!在外边怎么样都行,在内部可不行……”

我不明白她的意思。

“才半年,他就让打字员流了两次产。你看看,这样不影响工作吗?尽管私生活方面我不太干涉……”

我笑了。

“他说开车送她,有时就把车开到郊区去,停在树林子里。想一想吧,社会治安这么差……你不知道,就是你刚回来不久,我们那边的一个巷子里晚上八九点钟,有个人喝醉了酒,半个钟头就刺伤了七个人,刚刚破案。那小子大概活不成了。”她咕咕哝哝,“我们那口子年纪大了,消化不好,一夜一夜折腾得人睡不着……你看看当女人的就是苦,在外边这一大摊子,公司,刊物,什么时候了,还为稿件质量啊上这个不上那个啊闹别扭。有人明明是作了一首黄色的诗,还非要让我签发不可。你看看,黄色录像,黄色小说,全都泛滥成灾……现在又有人作起了黄色的诗——你见过这样的诗吗?”

“没见过。”

“简直是直言不讳呀!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填上韵脚,还说是‘生命力’,这不是蛊惑人心吗?哎,你岳父的诗画集快出版了吧?”

我说不知道。

“出国手续办好了吗?”

“大概快了。”

她咕哝说以后只要有时间就要到我这儿玩,再一次劝导我到她身边工作——最后打电话唤车、去岳父那儿告别了。两个人谈的时间很长,这使人想到总顾问的责任之大。娄萌出来了,笑吟吟的。

她刚走了一会儿梅子就过来了,告诉说岳父出国手续全办完了。

“什么时候走?”

“下周。”

我心里高兴。不是为老头子高兴,而是感到一阵轻松。只要他不在这个院子里就好——这样那棵大橡树也会高兴。我总觉得那棵大树与这儿的一家之主并不和谐,这个男主人威严的神色妨碍了它的心情。大树也是有心情的,这棵大树据说在这里待了上百年,与各种非凡的主人打过交道,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:主教、军管会主任、副总督、某会长、某书记……再就是——岳父。他们当中脾气最坏的就是最后这个老家伙,这是它在睡梦中告诉我的。

某一天,我会把大橡树的话告诉梅子。

“刚才你们俩谈得好吗?”梅子问了。

“没什么,随便扯一扯。她希望我回去工作。”

“她是真心喜欢你的,你离开了,最舍不得的还是她。”

这个半真半假的玩笑她说过多次。因为在这个城市机关上,娄萌是相当出名的一个多情女人,而且我在杂志社里工作时,她的确对我爱护有加。在梅子眼里,一个女人到了这把年纪还抹这么浓的口红,衣服还开领那么低,都是极不正常的。

“父亲马上要走了,事情多得很,要装裱画,置服装,还有其他事情……要准备一些药品。”她说这几天让我在家多劳累些,她要经常回来帮忙。

“他要出去多长时间?”

“半个月。”

我有点失望。半个月一闪就过去了。“如果半年就好了。”我说。

“半年也不好,干脆把老头子扔在海外回不来才好!你就是这门心思!”

她可真是懂得自己的丈夫啊。我没有笑,一脸严肃地告诉她:这其实不是我的意思,是大橡树的——它就对我说过类似的话……

《寒夜》

老头子走了。他那个宽敞的庭院我光顾得多了一些。我和小宁一有工夫就回去,把冰箱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吃了,闲下来就在他那个大办公桌前玩,坐在那个古香古色的大摇椅上晃一会儿。我想到底是老同志了,很会安排自己的晚年,瞧这间办公室多么体面。只有他离开了,我才能这样仔仔细细端量一番:绿色地毯,白墙上镶了一截榉木护板,悬起的仿齐白石的虾图……桌上是一点宣纸,笔架上挂了粗粗细细一排毛笔。不太和谐的是裱好上墙的那些主人自己的书画作品:这是“活”的艺术,“生存”的艺术。瞧这一切安排得多么妥帖而蹩脚,尽管要费不少劲儿。岳父这之前曾与一个资历相仿的老范头争夺老年书协主席,竞选搞得轰轰烈烈,最后如愿以偿。最近听岳父司机讲,马上就要换一辆更高级的轿车了,比机关配给的标准要高出许多——岳母说那可能是一辆走私车。近来有许多走私车在这个城市跑来窜去,好像已经习以为常。说到走私,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岳母也变得有了兴致,说:“你在东部城市一定听说了,口岸就在那里。”

我说没有听到什么。

“没有听到走私汽车的事儿吗?车是从东边过来的。”

我想也可能因为在海边小城耽搁的时间太短了,我真的没有听到。

“你不知道马光和娄萌他们也参与了?”

我吃了一惊,问怎么回事儿。

“听人讲,马光和娄萌在这边搞的公司其实也倒卖走私车的。他们与海边那个港口的一些部门有往来……那边走私的事当地没有不知道的,你能没听说?”

我真闭塞,真的没有听说……不过这会儿我恍然大悟了,明白了为什么马光和娄萌频频光顾寒舍——除了让我接近凯平之外,还想借用我在东部城市长期活动的便当,一起参与那种勾当。而且我如果没有想得太歪的话,她一定还考虑到了岳父这个保护伞。这令人心寒,也多少有点害怕。

可是岳母说得很轻松:“现在不比过去了,对这种事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听人讲,当地有些大机关还参与走私呢。人家说一艘大船一下就能运来几百辆高级轿车……”

“那么海关呢?缉私队呢?”

“听说都有一套现成的办法。这些我不懂。反正是几百辆车往城里开,一般都是晚上,排成了长队呢。娄萌和马光他们介入较晚,慢半拍。”

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一辈子也搞不明白,只是真的心寒。

岳母告诉,岳父出版诗画集的事情现在也有了眉目,都是一些公司和他们老年书协合作出版的。

我不由得佩服起岳父的眼光了:当年嘲笑他为争那个写字的头儿拼了个你死我活,现在看自己就显得浅薄多了——下一代无论如何还是算计不过上一代,讲起人的心眼来,真是一代比一代要少。

半个月的时间好像一晃就过去了,岳父胜利归来。

老人既容光焕发又唉声叹气。他叹息刚刚见过那样一个世界,接着就是大呼小叫,坐在门厅里对那些半生不熟的客人挥动着手臂宣讲,一张口就是欧洲怎么怎么,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到过欧洲。不过我仍然担心,对梅子说:“老同志见了花花世界千万不能动摇啊,可他动摇了,一张口就是外国,影响有多不好!”

梅子听不出这是一句玩笑,马上反驳说:“他也谈过外国的毛病,他就说过妓女问题!”

“这不算什么,我们这儿也有类似的问题。”

“可是爸爸说,那儿的妓女更多,两性关系更乱!”

“是的,那里的妓女长得更壮实……”

梅子对我这一类言论深恶痛绝。但无论如何,我在自己家里还是发现了一个基本事实,就是一个老同志一旦赞扬起资本主义来,显然要比年轻人卖力得多也真诚得多。看来他这一次从欧洲回来,非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不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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