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

张恨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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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94章 小西天(34)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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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这样的自幸着走了,那个不幸的女子却是一直的送到了后院子里居住。张介夫发呆之后,本也抽身向屋子里走了去了。然而那高跟鞋的响声,却是最容易触动他的神经,就立刻回转身来相迎着。但是他看到这妇人面孔不熟,又是在后面跟着两捆行李,他就联想到必是蓝专员有关系的人,可不能胡乱的触犯了,因之板正了面孔,闪到一边去。那妇人道:“这里就是这几间屋子吗?”她说着,露出一口南京腔来。介夫更是不敢胡来,料着所猜很对。正好在这时间,前面的账房,拿着一卷红纸进来,笑道:“张先生,你不是答应了和我们写欢迎标语吗?”介夫将胸脯一挺道:“那是我义不容辞的,明天来的蓝专员,是我的亲戚。”说到是我的亲戚这一句,那声音是非常地响亮。而且同时将眼睛向那女人偷着射了一下。果然的,这蓝专员三个字,送到那妇人耳朵里去。那妇人似乎也冲动了一下,只是介夫不便多看,也就引了那账房进屋子写标语去了。介夫对于这件事是特别的努力,早已就倒好了一碗墨汁,调和得不浓不淡。桌子是摆在屋子中间,将白纸铺着,大小笔发开了许多枝,架在桌沿边。地下堆了一大堆报纸,都是写上了大字的,墨汁淋漓。

账房笑道:“张先生真细心,事先还练习了许多呢。”介夫将大拇指一伸,昂了头道:“我的字蓝专员一抬眼就认得的。我歇了两个月没有写大字,笔力有些退回去了,明天蓝专员到了,若是说起字是我写的,他见我的字写回去了,我一定要受申斥的。有道是不怕官,只怕管,谁让我的官比他小呢。”那账房听他说出这种话来,更觉他和蓝专员有了密切的关系。于是伺候他写完了标语,立刻到前面店里去宣传,说是怪不得后院住的那位张先生,他要写标语欢迎蓝专员了,原来他就是蓝专员手下的属员呢,前天倒不该开了账单子和他要钱。不过账单子已经开过去,他还没有给钱,以后对他放松一点就是了。论到小西天这旅馆,是常住着高级官吏的,来一个阔一点的人,倒算不了什么,不过这次蓝专员来,似乎他自己就宣传了一阵,由南到北的报纸,都已登载过,西安本地的报,自然也是登载的。有知识的人,觉得这不过是二三等要人,并不十分注意。这账房先生,究竟对做官还是外行,经不得介夫一再的说,他是中央大员。平常来了中央大员,都住在省城唯一的华贵招待所,新城大楼。这次大员来,不住新城大楼要住旅馆,他也像包文正私访,要来查民间善恶的,倒是恭维一点的好。

账房又和东家商量,东家说:“做买卖人,和气生财。欢迎欢迎,也没有什么使不得。”只因有了他这句话,立刻大事铺张,先打扫了几间干净屋子,帐被枕头,连痰盂子,都挑了干净的放在屋里。大门口两边墙,横贴着丈来长的红纸标语,欢迎蓝专员。在大字下,添了两行小字,乃是小西天谨制,张介夫敬书。账房看到标语上落了私人的下款,觉得这在西安,还没有见过,不知可有这办法,本打算问一问张介夫的,恐怕南京方面,根本就是这样的,倒反是不妥,也只好罢了。这是大门口,在大门以内,各进屋子的墙上,也贴有欢庆蓝专员的直条子小标语,上面也写着下款却是一个人的名字,张介夫敬书。小西天饭店里的客人见标语上写着下款,都引为奇事,若说这是张介夫的私宅,这样铺张那也没有什么奇怪,无如这小西天是个大旅馆,住下的旅客,很多,何以能让他一个人满墙满屋贴标语,大家纷纷议论,这蓝专员有了什么大权,引得姓张的这样恭维,而对于蓝专员威仪怎样,也就在各人心上,种下了一个疑问,不知怎样,为了账房先生一种揣测,说这位蓝专员像包文正。因之以讹传讹,茶房们传说出来,这位大员,面如锅底,眼似铜铃。更有人说,他脸是蓝的,所以叫蓝专员。要不然饭店里用不着欢迎了。

这标语在小西天饭店里外贴了一天,又有神话一衬托,总算收到了效果,许多人都要看看蓝专员,也就有许多人要知道张介夫,他既用个人的资格来欢迎,想必是他有些地位,要不然,就犯不上做这种事了。于是大家要认识蓝专员之余,却也愿意认识这位张介夫先生。不过介夫本人,却不知道全旅馆的空气,有这样紧张,当晚预备了两块钱,静等杨浣花小姐前去取用。他想着杨浣花这种环境里,多得一毛钱,有一毛钱的帮助,她一定会来的,殊不料直等到深夜一点钟,还不见女人的影子。他想着,白天她在程志前屋子里勾勾搭搭,恐怕是姓程的出钱多,她到程志前屋子里去了。心里有些不服,于是悄悄地走出屋子来,站在志前的屋子外,静听了许久,不想里边仅仅只有志前的鼾呼声,并不曾配着别的响动。但是虽然没有响动,心里依然也宽解不下来,回得房去,半夜不曾安睡。预备的两块现洋,原是放在小衣口袋里的,自己睡不着,在床上未免翻来翻去。于是小口袋两块钱,呛啷一声响,滚了出来。这一下子,可把张介夫惊醒过来了。她不来算不了一回什么事,这倒很好,省下两块钱了。这两块钱留到明天,请问干什么不好,于是心里安然着,就睡过去了。

到了次日,一早就起来了,穿上了长衣马褂,有时由里跑到外,有时由外又跑到里,好像掉了魂一样,没有了主张。因为他老是这样进进出出,身上又有一件马褂,这惹得全饭店的人,都有些注意。后来茶房说,这就是贴标语的张介夫。大家这也就随着明白了,他这样忙进忙出,乃是忙着筹备欢迎事宜。可是只除了看到他跑来跑去而外,却也没有布置什么欢迎的仪式,倒不知道他用意安在。这是旁观者的意思。其实介夫自己,关于这样跑来跑去,也想不到是为了什么。在十二点钟以后,可以说是盼望汽车到了没有。十二点钟以前,明知汽车是不能到的,何必探望呢?好容易盼到了下午两点多钟,前面一阵乱,有两辆汽车开到,介夫赶快到前面打听,知道是省城到潼关去欢迎的人,押着专员的行李,先到了。据说,蓝专员同了两个代表,在华清池温泉洗澡去了,还有一两个钟头,才能赶到呢。这一下,倒很合了介夫的意思,立刻找着那押解行李的听差,含笑道:“请问,你们蓝专员带了一位裘书记来了吗?”听差说:“不错,有一位裘书记,也在临潼呢。”介夫道:“嗐!他先来了就好了。”他口里说着,也就陪了听差指点安顿行李。听差以为他是本地官署派来的招待员,自然,也就由他招待,并不拦阻。

旅客们有些好事的,当那搬行李的听差经过身边的时候,也就因话答话,问专员到西北来有什么公事?听差很随便地答应一声查案。有了这种话,大家由面如锅底,人像包文正这一节上面猜着,这个人一定是笑比黄河清,铁面无私值得一看,于是都在路口上眼巴巴的望着。大家也都想着,像西安这地方,旱灾兵灾之后,元气还没有恢复,似乎没有什么大案子,要中央大员来查办,不过中央大员毕竟是来了,也就不能说绝对无事,因之大家除了好奇心而外,实在也要瞻仰瞻仰贵人的颜色如何。到了下午四点多钟,饭店门口,有汽车喇叭声响,这算是那蓝专员已经到了,先到的那几个欢迎人员,都跑到饭店门口去迎接,张介夫头上汗如雨下,也随着到大门口去接。这时,张先生欢迎的热狂,也传到了志前耳朵里去。他觉得这事有点异乎平常,虽然不屑于去赶这种热闹,也是情不自禁的,随了这议论纷纭的势子,缓步走了出来,到了前面店门口时,也恰好那蓝专员由汽车上下来。这里瞻仰专员的人,心里多想着,那份包老爷的大黑脸,虽不至于出现,然料着也必是身体魁梧,文带武相的一位大员,乃至几位代表散开,将蓝先生现了出来,却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,尖削的脸儿,撑出两个颧骨,帽子下的两鬓,都斑白了。身上穿了一件古铜色的绸夹袍子,高高的拱起了他的脊梁,走起路来,一步迈不了一尺,其缓也就可知。

倒是他身边,站着一位太太,不过三十来岁,烫着头发,穿着高跟鞋,旗袍瘦瘦的拖平了脚背,很是摩登。大家看到了这种情形,都不免失望,殊不料大事铺张的欢迎,不过欢迎着这么一位先生来了。可是张介夫却与普通人的心理相反,他是更加着一层热烈,远远看到专员汽车到了,便是红光满面,手上取下帽子,站在大门边,垂手直立,见蓝专员快到了门口,不敢怠慢,立刻抢步向前,正对了他,深深的三个鞠躬。那专员忽然看到有人抢来行礼,也有些愕然,不过心里猜着,总也是本地的欢迎代表,决不能够跑出一个拦舆告状的,因之在百忙中站定,也就连连点了两个头。介夫见他站定,而且又点了两个头,不由得心花怒放,于是弯着腰,笑嘻嘻地由身上掏出一张名片,举着送了过去。蓝专员接过去一看,是个陌生人的名字,又没有官衔不知道是那一个机关的,只得哦了一声,点头道:“回头再详谈罢。”介夫说了两个是,倒退了两步。蓝专员陪着太太,向小西天里面走,介夫也随着向里面。这一下子,仿佛身上的骨头,立刻加重了好几斤,举起步子来走路,非常地沉着。眼睛向两边看热闹的人,胸挺了起来,好像暗示着人,你看我也同着专员在一路走呢。尤其是走进了小西天,看到一班相识的旅客,更是不住地由嘴角上露出笑容来。那意思又是说,我欢迎蓝专员不是偶然的吧?因为如此,别人也就果然相信他是蓝专员的亲戚了。

第十八回戚党高攀逢迎斤小吏雌威大作嘈杂恼夫人

蓝专员在几个招待之下,自向特定的房间里去休息,张介夫随着欢迎人员,也不过是止于楼下那个大客厅里。虽是自己十分地把态度装得大方起来,无如这里的欢迎人员,他们都互相认识,只有自己孤零零地坐在一边。那些人,先前也以为他必是和专员有些关系的人物,后来看到他,也杂在大家一处,便觉他有些来历不明,都不免把眼睛向他看了去。他抽抽烟卷,喝喝茶,背了两手,在屋子里踱着几个来回。时间久了,这也就缓缓地现出窘状来了。不过他总极力地支持着,不肯将窘状完全露出,却绕了墙基走着,向墙上看那玻璃框子里装的画片。这时有人道,蓝先生说,不知道各位还在这里等着,所以径直地上楼去了。各个都有公事,不敢再耽误,都请回,一会儿,蓝先生去分头回拜。张介夫这时回头看得清,正是书记裘则诚。等他把话说完,也不管那些欢迎代表,要如何和他接洽,自己抢上前两步,点头又作揖,笑着叫道:“姐夫姐夫!刚才我在大门口欢迎专员,怎么没有看到你呢?”

裘则诚穿了灰哔叽夹袍,套了青马褂,光净的面皮,微微地养了一抹上唇胡子,倒不失个官僚样儿。他见了张介夫,立刻在光净的面皮上,泛出了愁苦的样子,两道眉峰,差不多皱成一线。便道:“你怎么也到西安来了。”只说了这句话,他已经和各欢迎代表去说话,将介夫丢在一边。介夫并不忙,静随在则诚之后等则诚把代表们都送走了。就低声笑道:“我在此地,已经得了银行界朋友的帮助,可以在建设厅方面,找一个位置。”则诚是一面走路,一面和他说话的。听了这种话,才把脚站定,因道:“那就很好了。”介夫扛了肩膀笑道:“只是事情大小不能定,能在蓝专员这方面找一张八行,这就大妥了。你看,这墙上的标语,都是我做的。虽然,不过是几张纸,可是替蓝先生增了风光不少。”则诚这才留意到墙上的标语,看到标语下面,全落了张介夫的下款,便将脸色变着,重喝一声道:“你简直胡闹!”说着这话时,立定了脚,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,连他乡遇故知,应该说得几句寒喧话,也一字没提竟自走了。介夫走到过路的穿堂中间,却是不免呆上了一呆,身后却有人叫道:“张先生,你今天实在是忙得很呵!”看时,却是自己所说帮忙的银行界人。

于是满脸放下笑容来道:“刚才和我说话的,那是蓝专员的秘书长裘则诚,他是我的胞姐夫,同我像亲兄弟一样。惟其是如此,颇有点老大哥的排场,若是在家里,我是不受他这一套的。不过现在我要求他向蓝专员去找一封八行,这就没有法子,只好受他的指挥了。”贾多才道:“我听你说蓝专员和你是亲戚,现在怎么秘书长是你亲戚呢?”介夫红了脸道:“大概贾先生没有听清楚。我原来就说的秘书长是亲戚。”贾多才笑道:“无论怎么着,你也比我强,你看,我现在弄了两个甘肃逃难来的灾民,当了亲戚。”他们说着话,走近了贾多才的房门口,那位朱月英姑娘,也正自掀了一线门帘缝,要看看这迎接中央大员的热闹。听了贾多才这种话,又是当了许多人的面,心里委实不自在,立刻脸上惨白。所以她还是藏身在门帘子里的,不曾让贾多才看见。张介夫也是心肠别有所在,贾多才的话,不怎么留在心上。自己回到房里来,磨墨展纸,行书带草,写了一封信。又把自己昨晚恭楷写好的一封信,一齐用个大官封套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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