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方旅店

林培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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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蒋宏,或蓝恺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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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段时间,我得了嗜睡症。

那种感觉,很像浸泡在一个由泡沫、温水以及药物混合而成的浴缸中,浑身蒸腾起热气,皮肤由于长时间与水接触而泛白,只要指甲用力一抠,脚底的厚厚皮屑便会剥落。

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医学上定义的“嗜睡症”,后来我上Google查到这段文字:

嗜睡症(narcolepsy)是一种神经功能性疾病,通常发生在15-30岁的年龄段。嗜睡很难彻底根除,男人和女人受影响的程度一样,一旦出现可能会伴随终生。患有嗜睡症的人很难从长时间的睡眠中醒来,若硬要醒来,则会感到无所适从。其他症状还有焦虑、逐渐增加的怒气、逐渐降低的活力、坐立不安、思维缓滞、说话缓慢、没有食欲、幻觉、记忆困难等。

“神经功能性疾病”,类似某种分类规则,将我与正常人划清界限。

这冷冰冰的医学名词,好像年幼时老师写在学生手册上的负面评语:“该生行为不端,屡教不改,XXXXX……”

那时恰是赵淇离开之后,我不管如何身体疲乏,就是睡不着,一直躺着,直至睡意汹涌袭来,才能沉沉睡去。隔天一早,浑身酸痛僵硬,起来后,整个人便处于极度倦怠的状态,就像一台还未预热的机器。之后夜里复躺下,还是难以入眠。如此恶性循环,折磨得人形销骨立。白天行走坐卧,都困顿至极,好像被人施了秘药,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,倦意总是不经意地袭来,人几欲瘫倒。

“坐立不安,思维缓滞,没有食欲,幻觉……”凡此种种,都好像是从意识深处伸出来的藤蔓,将我和赵淇的死亡长出的根须紧紧连在一起。

尤其是那段时间反复出现的“杀人”念头,让我一想到就心寒。

《南方旅店》就是那只和嗜睡症一样神秘魔幻的浴缸。

读完的过程就像浸泡在浴缸里,而读完之后,脚底那个橡皮软塞被拔开了,于是满满一缸水呼呼地往下流,形成漩涡。这一浴缸混合了体味、尿液、皮屑、头发和泡沫的脏水,只消一次不间断的遗漏,便消失不见。

我想起瓦尔特·本雅明那本叫《单行道》的小册子。这位在纳粹时期被迫自杀的哲学家在书里写道:“有个流传至今的民间传说告诫人们:不要在第二天早晨空着肚子讲述昨晚的梦。此时,醒来的人实际仍然还处于梦的魔力控制之下,也就是说,洗漱只是使身体的表面和它的外在运动机能技能进入了常态,而梦的幽暗阴影却与之不同地在更深的层面,甚至在早晨的洗漱过程中,持续存在着。实际上,它在人刚醒来时的孤寂状态中得到了凝固。”

阅读《南方旅店》时身体的迟滞、沮丧,将我带回了嗜睡症发作的那段晦暗时光。

我在想,这个关于“一个少女和劳改犯”(我只能如此概括情节)的故事,真的如赵淇说的那样“有一股死亡的味道”?会不会它只是作者一个虚拟的梦,只是太过真实,所以每一处细节、构造,人物的喜乐悲欢以及随之发生的悲剧结局,都变成了一面镜子,照出我和赵淇所身处的这个时空?

我在其中闻不到任何死亡的味道,我闻到的,只有溃败和腐烂。

我就像躺在那个浴缸里,身体苏醒了,但是意识仍然停留在梦境般摇晃虚无的烟雾里。

蓝瑛在这个故事的最后,是彻底死了的,起码在我看来,是这样的。爱情之于蓝瑛,只是一双别人裁定好的样板鞋,码数不对,她怎么穿也穿不下,削足适履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,因此,她才在故事结局选择离开?

当然,这只是一种猜测。

我好奇的是,作者为何不干脆将故事推向更幽暗冰冷的深渊?那样岂不是能产生更强大的戏剧张力?可是,她收敛了,在质疑这复杂人世之前,她先审视自己一番。她不够狠,不够决绝,于是故事便幻化成一艘船,缓缓滑入风平浪静的港口,不管岸上的人怎么踮起脚尖观望,他们所看到的,也不过是些模糊的轮廓。那些被日光照见的棱角边缘:蓝瑛、赵嘉轩、蓝恺、蓝瑛父亲、母亲……他们的面目,被冰冻凝固在时光的透明棺柩中。

他们呐喊,在为这千疮百孔的生命呼号,可没有人听见他们在说什么。

失聪,目盲,他们的形象,简直和淹没在庞贝古城废墟中的人如出一辙。时间以这样一种方式骤停,故事成了覆盖其上的火山灰烬,是促使一系列沉淀和质变生成的内在动因。

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描述这种感受:我眼前不断浮现起赵淇的样子,她的眼泪,她的笑,她的蹙眉,乃至翻着小说时的悲伤姿态。为什么赵淇要让我看到它,在她已经预见自己要厌弃这个世界之前,她为什么不试着扭转局面?如果时间可以在故事中停止,那么,为什么如此美好的生命还会选择自杀?我知道的,你一定会笑我说,任凭你在这里如何哀悼、忏悔、假设,她都不可能再回来了,没有人可以赦免你的罪。

我一遍遍翻检倾覆于灰尘之下的琉璃,那里映照了时光不可逆转的印记,那里镌刻着一个个湮没于荒土中的名字,那些名字,是转瞬即逝召唤不回的亡灵。

这是我在清平镇的最后一天了。

想来还真是奇怪,一开始我对这个地方有抵触,但是时间过得越久,就越对这个地方产生一种特殊的依赖。我想离开,又一而再地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拖住。

这天一早起来后,我碰见许媛媛。

我和她打了招呼,没再交谈下去,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,她害怕和我接触,更确切地说,她怕我问起和刘素彩有关的事。她不喜欢被人抽丝剥见地窥探内里。所以你可以想象,她成日枯坐在狭窄的办公室里,日复一日做一些琐碎工作,该有多么的苦大仇深。

我细细梳理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:先是接到采访任务,坐老王的车来清平镇,第一天晚上开始读《南方旅店》;隔天去刘素彩家中,采访刘勋,紧接着又接到陈天玺的电话,与他在江边还有刨冰店谈了两次;接着采访许媛媛。这期间,断断续续阅读,每一次阅读都像掉进了时空隧道,被不断地拉回到那个散发着陈旧光芒的年代。

根据《南方旅店》里提及的信息,这个故事应该发生在1989年。这一年,赵淇出生,这一年,我还是一个两岁的小孩。故事里描写的那些场景,那些带着浓郁的八十年代气息的人情世故,似乎都与我息息相关,又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。

如今我成了一只困在旋转铁笼中的仓鼠,不停地往前跑,但跑来跑去,都是徒劳。赵淇早已离去,她留下来的这本谜一样的小说,让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返那些旧日时光。这是折磨,惩罚一样的折磨。赵淇的死,其实早就盖棺定论:抑郁症,精神疾病,想不开……但我知道,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空间是密封的,那里锁着她不对外人公开的所有阴暗、躁郁,甚至绝望。

我掉入了一个漩涡,我抵挡不了它强大的向心力。

陈天玺追忆中的刘素彩,就如我忘不掉的那个赵淇一样。她们是这个漩涡的核心,是那个看不见的黑洞,是悬在我们头顶不停打转的声响,是我们怎么也摆脱不掉的命运。

是的,命运,那么,你听到它的声音了吗?

这天上午,老王给我打来电话,说他下午就来接我回去。

挂了电话之后,我有点怅然若失。

还有一个问题没得到解答,我需要去一趟派出所。

不知道这几天案情有没有新的进展?

清平镇派出所位于镇的西北面,是一栋三层建筑,蓝白相间的围墙高高耸立,看起来颇有些威严。

接待我的是一个姓林的民警,单眼皮,个子不是很高,手臂粗壮,淡蓝色警服套在他身上,很帅气的样子。唯一让我有些畏惧的,是他看人时半信半疑的眼神,好像刻意要和人保持距离,我觉得,他可以将人看透。

我亮出了记者证,并向他说明来意。他示意我坐下。

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很足,很快身上的汗就干了。

他问我:“我们结案了,你还有什么疑问吗?”

“关于刘素彩的事,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。”

他的眼光从上往下,刷子一样将我刷了一遍:“我接的案子要不是打架斗殴,要不就是抢劫盗窃,像刘素彩这个情况呢,是很少见的,而且我告诉你了,她死于自杀,这个很明显。”

“死者家属不相信刘素彩是自杀的,他们希望警方进一步做调查。”

他捏了捏鼻子,说:“我知道,他们来闹过好几次了,闹得我们都怕了。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,现场的证据、采样还有药物检查都标明,死者生前确实服了大量安眠药。”

我知道,如果我再继续问下去,他还能举出更多的例子来打消我的疑虑。

我想起陈天玺那张哀伤的脸,想起许媛媛对我说过的那些话,这些好像成了某种暗示,暗示这个案子并没有那么简单。我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些采访工作,都只是徘徊在漩涡的外围,至于真正的核心部分,并非我一个人可以触及。

这位姓林的民警给出的答复,远远无法满足我的好奇心。

“我想问,会不会是有人先杀了她,然后伪装她是服安眠药自杀的?”

他脸上那种轻蔑的笑一闪而过。

他坐直了身子,把脸靠近我,压低声音问:“你是不是福尔摩斯看多了?哪有你想象的那样,你以为杀一个人很简单吗?再说,刘素彩的遗体,没有瘀伤,看不出挣扎或反抗的痕迹,你说的这个并不成立。”

他的话咄咄逼人,很明显他不希望我继续追问这件事。

我不喜欢他身上这种自以为是,好像除了他,其他人都是傻子。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,即便我有再多的疑问,那也只是我个人的。我没有权利将这些疑问写到新闻稿里面。因此,我决定暂时把工作搁在一边,以个人而非记者的身份继续提题。

“我采访了刘素彩的一个同学,出事前她见过刘素彩,当时刘素彩给她的感觉就是很瘦,出奇的瘦,所以我想,刘素彩一定遇到了什么糟糕的情况,不然好好的一个人……”

我的话还没说完,他就粗暴地打断我:“你这么说就已经是认定刘素彩有自杀倾向了,你想知道的无非是她为什么自杀,对不对?”

我点了点头。

“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,刘素彩确实遇到一些不太愉快的事,比如和班里女生相处得不好,工作面试不顺利,而且我们问了她在学校的同学,他们说刘素材最近和男朋友分手了,这个导致她情绪极度沮丧。我们也是根据这些情况来推断的,她自杀的可能性不能说百分之百,但也八九不离十了,也就是说,从结果推向原因,这些都是可以被一一印证的——我这么说够清楚了吧?”

我的手里紧紧攥着录音笔。我想起采访刘勋时,用的也是这只录音笔。不一样是,上一次吸纳的,是陈天玺悲伤不能自已的声音,而这一次,却是这个民警那把过于理性而缺乏感情的声音。

我抬起头来,和他的目光刚好对上。

“嗯,谢谢你配合采访,有需要的话,麻烦你随时通知我,这是我的名片。”

说着,我就把名片递给他。虽然我心里清楚得很,他不可能会打电话给我。他的回答从表面上看有理有据,但是细究起来既敷衍又潦草,我感觉自己被他轻易打发了,这一点让我很不爽。好歹死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,而不是一只猫一只狗,怎么可以如此简单推断说她死于自杀呢?事到如今,我也摇摆不定了,一方面倾向于从警方那里取证,一方面又不相信他们的调查结果。可是我又如何能确定,刘素彩不是自杀呢?

出了派出所大门后,我回头望了一眼,没有风,空气燥热,楼顶的国旗耷拉下来,像被太阳晒得萎缩的红色花瓣。

我打算在写这篇报道的时候争取多一些版面,更全面地反映这件事,说不定可以争取一些公众舆论的支持。这个有些天真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桓了一阵,很快就像秃鹫一样俯冲下来,把我当成一块腐肉那样牢牢衔住。

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事情我们无法理解,就像那些收录在书中的“世界未解之谜”。然而它们和我眼下要探究的相比,简直是小巫见大巫。毕竟只要我收起对这些未解之谜的好奇心,它们就变得无关紧要了;和我息息相关的,是那些淤泥般压在心头的困惑——比如,究竟什么力量,可以让一个人放弃自己的生命,投向另一个虚无的世界(至少对生者而言,那个地方是虚无的)?我想了那么久,做了那么多假设,但最终没能找到答案。

难道关于死亡的种种原因,都是不可猜度的?

回到文化站,已近中午。哑巴厨娘在厨房里忙活,阵阵香气扑鼻而来。

我的肚子也饿了,爬了一段楼梯,肚子咕咕咕叫得厉害。

我拖着疲惫的身子,推开门,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让房间蒙上了一层轻薄光晕。

在这层轻薄光晕里,我看到了一个人。

我看到蒋宏正背对着我,坐在凳子上。我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坐了多久。他的背影沉默如一堵墙。我被这堵墙吓了一跳,我轻声喊他:主任。他的肩膀颤了一下,紧接着,他站起来,转过身。这时我才注意到,他手里拿着那本《南方旅店》。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被他宽厚的手掌捏着,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弱小蝴蝶。

我的惊讶一定写在脸上,不然,蒋宏不会用一种逼视的眼神看我。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凝重,眼睛里布满血丝,好像刚刚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噩耗一样。

他举起手里的书,用一种质问的语气问我:这本书哪里来的?

我很恼火他不经我同意就翻看我的书,但他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令我害怕。

他逼近我,再次问道:“这本书哪里来的?!”

他的语气突然加重。我慌了,好像我才是个那个偷了书被当场捉住的小偷。

我不敢看他:“这本小说是我女朋友的。”

“你女朋友是谁?她怎么会有这本书?”

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,说出这样的话,在这一秒之前,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喝酒之后轻浮佯狂的样子。

我吞吞吐吐说:“你……你放下书好吗?有话好好说。”

他这才从刚刚的“失态”中恢复过来。

他靠在书柜上,身体从胯部开始被折成了向内弯曲的角度。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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